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通过凌志光先生,我和工程热物理所建立了联系,他告诉我他们所长是吴仲华。后来一段时间,厂里来了常驻代表,我作为车间主任负责接待。她常向我提起蜚声中外的吴氏定理以及一大串头衔,并说吴老是一位知识渊博受人尊敬的长者,人们当面都称他为“教授”。 不久,我出差北京。一天上午,我在所里和一位同志谈事情,吴老走了进来。他看到我带去的几件我当年主管制造的“涡扇8”镍基合金航空发动机叶片,非常感兴趣,拿在手里把玩良久,对精密的榫头和光洁如镜的叶身赞不绝口。又问我是学航空的吗,我回答说我毕业于北京航空学院,学的是飞机结构,但现却从事航空发动机的工作,并打趣地说我应该补学教授你的理论。他听着也笑了起来,并一再表示如有机会去上海一定要到我所在的企业去看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交往。 1986年秋,以厂长为首的我们10人代表团应邀到京,共商一项在当时看来比较棘手的任务。吴老等多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经过交流,我们均为吴老勇挑国家重担的精神所折服,决定参加以他为首,澳门赌场和我在的航空工业部三O三五厂以及六O六所三家联合,进行一项旨在将库存英国斯贝发动机改为军舰用大马力燃气轮机的国家级科研项目。我有幸参加并负责我厂承担的部分——斯贝发动机五级压气机切顶改装工程。这一来我与他的交往就多得多了。
那个年代,作为项目的总负责人,吴老他还要做许多除了一个科学家应该做的以外的许许多多事情。那时候办事不讲程序,上头下头有事都只找他,还夹杂着扯不完的皮,其繁忙是可以想象的。即使这样,他仍在1987年4月专飞上海,到我这里亲自验收已切好顶的压气机转子,以兑现此前对我的承诺。这就是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品格。
那天下午,是个晴朗的日子,我专程到虹桥机场去接他。上车后他说有两年没来上海了,因为总是抽不出时间,这次虽然短促,但一定要到我的企业里仔细转转。到厂里并和部分人礼节性地寒喧之后,吴老就径直来到施工现场,请我介绍转子的加工经过。他一边听一边抚摸着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叶片,还不时摘下老花镜看看清楚。整个转子都看过后他兴奋地对我说:“鲍工,你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为这台特殊转子的加工,我派人到其他的万人大厂里去过,都说不行,干不了。现在我放心了,看来还是上海人有办法”。我的同事们听了也都会心地笑了。休息时我拿出一个八开大的私人笔记本请吴老签名,他爽快地答应了,并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仅此而已。吴老翻到空白的一页,用钢笔写上“祝你为航空事业做出更大贡献”几个字,并签上名。直到现在这个本子还留在我身边。有趣的是,吴老一边写一边说:“看来我的字需要好好练一练,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得花点时间在上面。”
是年冬,一天,北京来电话说吴老住进了华东医院。等我赶到时吴夫人李敏华教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神色凝重地告诉我说吴老在进行例行体检时发现肝很不好,故到上海等待确诊。不久,就由二军大的名家吴孟超开了刀,是肝癌,但手术很成功。二军大在五角场,距我家仅半小时自行车程,因此那段时间我常去探望。通常病人在恢复期总希望能吃到家常口味,吴夫人当时陪住在病房,而他们的生活习惯是晚餐吃粥,不吃米饭,因此我和我爱人把一些做饭必备之物及少量油、米拿去,还去菜场代买过几次甲鱼,因为当时这被认为是术后恢复及抑制癌细胞较好的食疗法。我还抽空带去笔者家父鲍文蔚早年翻译出版的《巨人传》及《雨果夫人回忆录》等文学作品供他们消磨时光。侃大山时吴老问我文革中家父受的冲击大吗,我说肉体上的还好,主要是精神上的。因为《巨人传》后几卷的中译稿约十几万字被北京外国语学院一个坏蛋以红卫兵的身份硬夺了去,至今杳无音信,无奈家父年事已高,翻译被迫中断。吴老听了也感叹不已。
我们的工作并没有因吴老生病而延误,按期保质保量地完成了。
1988年5月,我去北京开项目鉴定会,事前吴夫人请我带一种治疗的药物——干扰素来。这东西是二军大特制,有效时间约24小时,必须低温保存,因此从制备到使用的全过程在当时还是一件麻烦事。经过周密安排,启程那天下午6点,药物制好并送到吴孟超教授另位同仁朱老家,我准时到朱家取货——一个装了干冰的大保温瓶。接着直驱虹桥,23时降落首都机场,吴仲华的司机等已在出口处等我,又一个多小时后才送到位于中关村的吴家。总算一路顺利,我长出了一口气,等我睡觉时已是翌日晨3时了。
几天后吴老邀我到他家吃饭,我思忖却之不恭,只有从命。因为是家宴,仅夫人在,气氛很轻松。启程时我坐他的车,中途还一起到超市买苹果和罐头,品种让我挑选。饭前由于播放了胜利完成的大马力燃汽轮机机组总成试验的录相,因此席间调侃的内容就离不开它,我说教授你的定理在国内完整的运用,这个项目当为首选,他听后久久地凝视窗外。夫人不无惋惜地岔话说,肝癌开刀时吴孟超就说过,病因起于半年前的过度劳累,算起来正好是项目最紧张的时候。文革时他身体不错,但只能去扫厕所,现在刚可以发挥作用却又生病了,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接着话锋一转,吴老问我父母近况如何,我说家母不幸于上月辞世,家父倍感孤独。他深表同情,说他帮不了其他忙,但可让我用他的车陪家父去远郊散散心,我当即谢过了。果然,两天后的下午,吴老的丰田皇冠车驶到外语学院南楼,家父乐呵呵地上了车,还请同仁郑福熙老教授作陪,驱车到香山和碧云寺。他们重游了眼镜湖、五百罗汉堂和香山别墅,回程时还特地到据说是曹雪芹故里的地方见识了一下。一路上家父兴致很高,并说他四十多年前曾来过香山,写有“西山札记”等文章,时光真快呀!隔了一天,家父又坐丰田车到龙潭湖公园玩了一次。
望着家父欢乐的背影,我想,借车这事并不稀罕,但他体现了吴老——一个老知识分子对另一个从未谋面的老知识分子的深切关怀。
这以后我们又见过好几面:譬如1988年秋,工程热物理年会在上海举行,吴老夫妇住在机械学院,我在参加会议之余常去拜访,照例送去炊具和油、米等物;又譬如吴老后来住进中山医院,因路远我去的次数减少,但有一次还特地带上在复旦读物理系的儿子,目的是让小青年也一睹吴老的风采。而这当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1990年春,吴老带一位年轻助手专程到三O三五厂访问。一见面吴老就说上次切顶改装非常成功,受到各方赞许,说航空部发动机局王祖浒局长认为小厂也能办大事,又说老专家吴大观认为这是科研与生产最佳的结合,接着表明来意,说国家今后有可能再搞生产型的斯贝发动机改装,且数量是几十到上百台,因为发动机是用过的,不像上次是新的,工作较繁琐,但对国家的能源利用有好处。已经有厂在争,可我仍然看好你们,不知我们双方能否再次合作。当时,厂长、我、还有参加工作的徐梓君、吕志荣、吴慧文三位高工等都一致表示,对于吴老的信任十分感谢,认为吴老以病体之躯还这样为国操劳,鞠躬尽瘁,我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但未成想,1992年9月噩耗传来。那时我正为一项大型轿车零部件引进项目奔忙,德国人在上海安装机器,无法脱身,只能发去唁电以表寸心。
后来,每想及此,心里总会溢出莫名的酸楚。
作者简介:鲍劲源,1936年生,研究员级高级工程师,曾工作于上海航空工业学校、航空工业部三O三五厂、吉翔车顶饰件有限责任公司等,后转入同济大学。1986年始,他因吴仲华先生主持的、澳门赌场与在三O三五厂联合开展的斯贝发动机改造项目而与吴仲华先生认识并合作,后交往甚密。1997年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