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前,我成了吴仲华教授在清华刚刚创立的燃气轮机专业的学生。在校五年半只听过吴先生一次课,那是毕业前他作的关于热力学的讲座。与平时上课内容相比艰深很多,但又饶有趣味,听得似懂非懂,却又有引人入胜的感觉。当时的印象是科学家学问深不可测,人也似乎遥不可及。 不料,出了校门分配到力学研究所,便是给吴所长当助手,做了三年,文化大革命之后又两次在他身边工作。十多年来,特别是他逝世前的几年接触很多,对吴先生这样一位真心爱国的科学家,留下了不少难忘的回忆。
1970年,已步入文化大革命后期,“抓革命,促生产”,由吴先生主持一项军工任务:某压气机改型设计。当时吴先生身着工装,和我们在工厂、车间一干便是三个月。沈阳当时的生活很苦,一个月每人三两油,白面作为“细粮”也很少,可是吴先生从未道过一个苦字,我还记得他掏钱到太原街去请我们“改善”生活,一点大科学家的架子也没有,至今还记得当时其乐融融的景象。吴先生在此期间,工作清苦但精神饱满,根本让人难以想到就在这不久之前,他还被囚于办公室,以办公桌为床,被当作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批斗呢。就连我这种普通群众,一想起曾几何时还大批“读书无用”“反动权威”的情景,真不愿再干什么技术工作,我在来沈阳之前还一再声称愿在力学所锅炉房一直烧锅炉,而不想参与这项工作,直到被军宣队点名为“不上套”为止。吴仲华教授的委屈不知比我们大了多少倍,可一提到要为国防科研出力,他立刻挺身而出。那时他身穿工作服,出入于黎明机械厂的车间、设计处,被工人们亲切地称之为 “我们的教授”,以示亲昵,这个称谓一直延续到他逝世之日。
在进行这个工作时还有一件让我永远难忘的事:当时吴先生的S2流面计算机程序还没调好,无法用于设计,当时计算所有人把美国的流线曲率法编写成了计算机程序,有人提出是否可用这个计算机程序作计算,他听后勃然大怒,说上级党委已拍板用他的方法进行设计,干嘛用美国人的方法!他自己亲自下厂用电动计算机进行计算,前后用时两个多月。我当时还有些疑惑:这是否过分强调学术上的门户之见了?直到几年后我不再直接和吴先生一起工作,个别人谈起斯贝发动机引进技术时才打消了这个疑虑:英国罗尔-罗伊斯技术董事虎克亲自向周总理谈起他们就是用“吴氏方程”进行发动机设计的。他在坚持自己学术主张的同时实际是守卫中国人的知识产权,是一个爱国科学家为祖国效力的实际行动。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吴氏方程”不但在国外学术界广为推崇,在国内各大学、研究所,甚至包括一些制造厂的设计部门,都把“三元流动理论”作为先进设计理论加以推广应用。吴先生闲谈时曾告诉我,他1950年在美国宇航局(NASA)提出叶轮机械完全三元流动理论时,NASA的第一代计算机是电子管组装的,有三层楼那么大,可是每秒运算次数还不到一万次,他作一个例题要算好几月。因此直到七十年代计算机高速发展后才得以应用。我后从航空发动机转入泵行业,直到1976年美国多位泵专家撰写的“泵手册”,还在序言中把“吴氏方程”列为下个十年可能出现的先进理论。从那以后,自1986年我便把在水泵行业推广、应用三元流动理论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二十年来未敢松懈。抚今忆旧,我更加体会到1970年吴先生那一次的生气绝非意气用事。
这里还要再提几句那次改型设计的往事。那次设计可以说是吴先生的亲临亲为之作,实验效果未达到预期指标,于是同行学术圈内颇有微辞。有位教授在为别人著作写序时,还提到三元流动理论创立者,自己设计的压气机效率也只有75%!言外之意,吴先生的理论未必管用。我们就设计本身而言早就在一篇学术报告中指出过:因为吴先生自己用手计算,没有电子计算机,因而他设计的叶片形状都只能在流面(圆锥形)上。而工厂制造时工艺上无法实现,只好移动平面上,因此叶片形状明显偏离了原设计,后来因此项任务下马,也无法再行加工试验,对此进行验证。这里还有一个误区。把科学家与工程师划上了等号。不能也不应当苛求一个基础理论去解决所有的工程设计,如同不能要求牛顿去设计瓦特发明的蒸气机一样。但理论又必须起到指导实践的作用,特别是技术科学的基础理论更应当尽快地用于生产实践。吴先生正是这样做的。多少成功的设计都是在反复修改后才获得成功的,我始终觉得吴先生虽然在美国也没搞过具体的发动机设计,这时却敢于承担这种工作,如果只顾及自己的学术专长和地位,肯定是“委托”别人或“指导”下属去干了。吴先生的这种做法即使不成功也给我们树立了最好的榜样,值得我们学习。
当年我跟随吴副所长───那时他还是力学研究所的副所长,搞十年科学发展规划,那时他首先提出建立工程热物理学科,在澳门赌场成立工程热物理所。此次会议前后四十多天,从那之后中国才有了工程热物理这一学科,有了学会、学报、研究所,几年后各大学纷纷成立了工程热物理系。但当时争论很大,有人私下表示吴所长是为了“另立山头”,要从力学所分出去才提出建立工程热物理的,因为国内还鲜少听到“工程热物理”这几个字。要么是热工,属于机械类;要么是气动,属于力学类。如果没有吴先生的坚持和大声疾呼,这一学科是否会诞生,至少是在那时诞生是很难捉摸的。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还听吴先生说起,他和著名美籍华人科学家、原加州大学校长(第一位在美国任大学校长的华人)田长霖一起,向中央建议成立中国工程院,因为事关重大,他也不向我们细说,只是因我们去美国作学术考察,顺便给田长霖先生带些东西,才提及此事。吴先生一直认为工程技术类的基础学科属于应用技术科学,它们不同于传统的自然科学(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生物等),是更贴近现代工农业生产的实用技术科学,因此有必要从学术管理上做出调整和分工。当时也有人议论是否吴先生又想“立山头”。他去世后,中国工程院的成立,证明了这又是他高瞻远瞩,为推进我国科学事业发展的重大举谏。
文化大革命之前,一直在批判吴先生的“资产阶级世界观”、“个人名利思想”、“与党组织不一心“等等,我那时虽然是他的业务工作助手,但从思想、生活各方面都小心地“划清界限”。除了被他叫到办公室交付任务外,尽量避而远之,当时以为这是我们年轻一代“听党的话”的实际行动。文化大革命以后,和他接触了,才知道这一做法根本是南辕北辙。
吴先生和我们谈起他和夫人李敏华先生当年从美国回来的经历,就和眼下流行的电影惊险片似的,当时正在抗美援朝后期,美国严禁一些中国科学家回国,尤其是吴先生夫妇都是在美国最重要的国防部门───美国宇航局路易斯喷气推进技术研究室作研究员,更是中央情报局监控的重点。他们为了回国,假称到英国度假,不带任何值钱的财物,以免引起注意,到了英国因无中国领事馆,又转到瑞士,在那里悄悄进入中国大使馆,由使馆协助,经东欧到苏联,经多日辗转才回到北京。吴先生谈起这段经历,兴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对美国的洋房、汽车、丰厚的年薪等等没有一星点可惜的意思。我从未见过他在美国的生活照,但只在他办公桌上看到一张周总理在他们夫妇回国不久,在宴会上接见他们的合影。这张照片一直摆在他的办公桌上,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他的办公室变成了关他的“牛棚”为止。
吴先生1980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早于我四年,那时我真正感到,他的思想觉悟真的高于我们那时的年轻人。对照今天一些高唱爱我中华的人,真有万千感慨:某名演员,一年到头在国内拍片,可偏偏在片头上标明是外国籍。
多少知识分子自命清高,淡泊名利,爱国爱民,这里用得上一句名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吴先生用他一生的实践证明,他是一个真爱祖国的杰出科学家。后来者,包括我这样已年近七旬的学生,会永远以他为师。
作者简介:刘殿魁,系上世纪五十年代吴仲华先生在清华创立的燃气轮机专业的学生,毕业后又分配到力学研究所任吴仲华先生助手三年,文化大革命之后又两次在他身边工作,特别是吴先生逝世前的几年接触很多,吴仲华先生对其身传言教,在其人生成长足迹中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现退休。 |